第2章
之后三天只阴天不下雨,陈曦像受了天气的影响,往日跟胡杨的热乎劲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那天她没戴变色镜,胡杨上车后顺嘴问了一句:“咋没带变色镜啊?”她像受了刺激,没头没脑的堵搡了胡杨一句:“我戴不戴变色镜跟你有关吗?”满嘴火药味。胡杨急忙住嘴,暗忖她已移情,扭头落座再不去搭理。金明宇听着味不对,回头想说:“你吃错药了吧?”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司法局在大院外办公,每天中午金明宇骑车子来政府机关食堂用餐,跟胡杨同桌。他是武侠迷,往天吃饭说的都是小说里边的事,今天撇了小说只研究陈曦:“我怀疑她是移情别恋。”意有所指,不言自明,胡杨被他说的尴尬,怕呛饭,忙低头喝汤,喝罢笑道:“我巴不得她移情别恋呢,不然老盯着我,跟蓝欣没法交差。”金明宇听了哈哈笑:“你对嫂子的感情挺深呀。”语气却不是陈述而是怀疑,但更像律师诱供,胡杨未置可否,吃完饭邀他到办公室小坐,沏了茶道:“我喜欢她的才气,设计、预算、施工、质检样样精通,论能力,填海建筑企业无人能出其右。”
的确,才气这个东西很具体,能换成钱,能换成物,甚至还能满足虚荣心,但金明宇却严重不认可,翻着白眼寻思,周芷若、田青文、郭芙都是武林高手,照他的标准看岂不更可娶,可这也忒离谱了吧,脱口便道:“胡哥,女人值得爱,要么源自外在漂亮,要么源自内在温柔。才气有那么重要吗?感觉——你言不由衷啊。”金明宇没白看金庸小说,最后那句直击要害,胡杨忽的把脸扭向窗口,右边窗壁上有几只黄胡峰,正在往砖缝里爬,直到黄胡峰都爬进去,才把脸扭转回来,喟然道:“柳清瑶、风四娘、任盈盈是男人就会喜欢,进得厅堂下得厨房,还旺夫,可这样的,就咱这命,哪碰的上啊。”金明宇心说这就对了吗,嬉戏道:“好饭不怕晚,目前我发现,你身边这样的可不少,挑一个呗。”一句话说到了胡杨的痛点,那个正在母腹中躁动的小生命,要是真能换个妈妈该多好。
人的下意识反应是心灵驿动的外部成像。金明宇往好听了说是司法局宣传干事,往不好听了说就是给犯人拍照和录像的,再配上一些解说词。但这次他却看走了眼,把胡杨的苦相误解成对离婚再娶缺乏足够的自信,举了很多例子证明二婚头一样能找到意中人。胡杨还是第一次领略他的口才,语言谈不上华丽几乎没有辞藻,但逻辑却非常严禁,完美体现了司法工作者的职业素养,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武侠小说迷,倒更像惯于挖坑的律师,先是批评胡杨太自卑,低看了自己云云,然后是一溜让人愧对的夸赞,说胡杨貌可比陈家洛,书生意气,军人神采;才不逊王怜花,涉猎广泛,学识渊博……长痛不如短痛,更何况男人三十一朵花,倘或下决心离了,指定是美女堆里扒拉着找。
金明宇滔滔不绝时胡杨思想过于集中,烟烧到手指才有感觉,烫的一激灵,条件反射般的将烟头丢出窗外,满脸苦相旋也随烟而去,低头吹着手指道:“兄弟,王怜花就算了吧,这家伙比西门庆还坏,我要是学了他,咱哥俩就坐不到这儿喽。”金明宇哈哈大笑,但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,说换成我,肯定受不了你家嫂子那样的女人。胡杨登时无缘由的悲哀,觉得金明宇只是个不错的朋友,离同道还很远,摇头说你错了兄弟,做男人得讲道义,蓝欣怀了我的孩子,就凭这一点,若对她不起,人不报天也报。金明宇的律师资格证绝非浪得,这会儿即刻展现出了律师的变通能力,一溜拐弯肯定胡杨的因果报应说,继而赞赏他重情重义,矢口称没交错朋友。胡杨心里旋即冒出个问号,是见风使舵还是故意试探我人品?
正想着,邓姜女和伊娜同时走进来,伊娜是文化局的打字员,跟胡杨和金明宇是饭友,中午同桌吃饭,今天中午却没在。邓姜女是团市委组织部长,算不上饭友,凑巧才同桌,今天也没在食堂吃饭。一问才知道,原来是她们俩出去吃的,政府对面新开了一家饺子馆,味道不错,出去尝个鲜,一人还喝了一扎啤。邓姜女喝完了犯困,又怕中午睡了晚上睡不着,知道胡杨喝咖啡,跑来讨咖啡喝。团市委跟工委都在三号楼,工委在五楼,团市委在一楼。胡杨忙冲了一袋端给她,笑笑道:“速溶的,你看不上眼,对付喝吧。”邓姜女笑道:“能把倦意驱走就行。”邓姜女是前任市委书记邓波的掌上明珠,属于大家闺秀,母亲姜芸是市歌舞团团长,年轻时是歌舞团的当家花旦,目前退休在家。邓姜女长得像母亲,仪态万千生来瘦,但优雅的女人就像钻石,未免缺乏温度,她眼中总有一丝冷凉的忧郁,暖风熏人也无法让眸光热起来。
邓姜女并不追求奢华,手上没有钻戒,脖颈上也没有项链,只在胸前别一枚徽章,红底金字,——自由、博爱。也不化浓妆,口红只淡淡的扫一点,淡的可以看见嘴唇本身的颜色,但她在团市委说话却很有分量,无念曾告诉跟胡杨,白登高以前是邓波的秘书,后来提拔到外语学院任团委书记,从正科直接提拔为正处,八九年六月,外语学院的学生闹得很厉害,校领导们首鼠两端,撒手不管,是白登高一人力挽狂澜,平息了事态,没有一个学生上街游行。邓波大喜过望,认为自己培养对了接班人,一个月后白登高调任团市委书记。因为有这层关系,邓姜女虽然是团市委组织部部长,其实是当领导使用的,她的话在团市委比副书记池软凡的话还管用。胡杨用她的地方多,不巴结但尽量把关系处好。
伊娜看见咖啡嘴馋,说我也喝一杯,说着话,不等胡杨动手,自己奔过去冲了一杯,吧咂着嘴道:“味道还行,就是水有点温吞。”大家都笑了。稍后金明宇要走,请胡杨晚上到家里喝酒,胡杨放不下蓝欣,送出门道:“还是上我那儿吧,你嫂子肚子大了,晚上把她扔家里我不放心。”金明宇颇为感慨,突然握着他的手狠狠摇晃一番,半天道:“老兄,仁义,真仁义啊。”犹如第六感觉袭来,胡杨马上想到了他的妻子刘徵,钢厂医院的护士,模样一般也不善言辞,再联想他刚才那些话,如梦方醒,敢情是自己把人家想简单了,他刚才就是在试探自己的人品。刹那间,胡杨对党政机构的人有了新的认识,都可能有张戏子的脸,未必是为了害你,也未必是为了防你,也许是想知道你是否值得交往。但胡杨并不为仁义活着,拍着他肩膀道:“这是男人的责任。”
龙四奥好静不好动,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下午笑呵呵的问胡杨:“最近小两口关系不错吧?”胡杨感念他体恤之恩,有话从来不跟他隐瞒,红着脸把关系改善的原因细说了一遍。龙四奥听了很满意,笑笑道:“蓝欣就那脾气,你以后多顺着点,这是中国社会常见的‘妇科病’,生了孩子不治自愈。”龙四奥不愧是领导,讲话有思想有深度,一语中的,就这么一句话,既交代了病情、病因、又开出了治病的方子。之后又以自家情况为例,讲的都是经验之谈,原来他年轻时跟胡杨也有同样的经历。胡杨听了信心倍增,感激道:“您放心吧龙书记,我一定把家庭问题处理好,不让您惦记着。”龙四奥又说以后有困难一定告诉他,胡杨点了头,才笑呵呵的出去。
因为要请金明宇喝酒,这晚胡杨没等下班就走了,临走前給蓝欣打了个电话,概略的说明了情况,蓝欣那会儿刚受了领导表扬,正兴奋着,听了只有高兴,爽快的答应胡杨早点回去,还让胡杨把金明宇全家都叫上。金明玉并不歧视女人,却不喜欢妻子到处抛头露面,尤其反感女人横行霸道。但论甘忌辛转喉触讳,当着南霸天言苏区是人民当家作主胡杨还没那么蠢,委婉说恐怕够呛,他对婚姻的理解与我有别,很少带媳妇外出访友。”可这种旁敲侧击的小伎俩不啻自找没趣,蓝欣嗯哼两声道:“掠美市恩,兜这么大个圈子不累吗,直接说你卓绝群伦不同凡响多好。”好在语气类似戏谑,让胡杨心下稍安,自辩说媳妇,你讲点理好不,咱家可是女权社会,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于人,温良恭俭让以得之。居之无倦,行之以忠,食无求饱。举善而教不能,则劝。
蓝欣顿时开怀大笑,正如诸葛亮用魏延,有反骨又如何,还不是乖乖听我差遣,旋假做检讨语气却是恩赐:“让你受委屈啦,以后我一定改,给你一片自由的天空。”胡杨忙趁热打铁,说我还想要一双温柔的眼睛。顿时招来蓝欣的嘲讽:“萧何不越雷池,一生养尊处优,韩信得寸进尺,最后被剁成了肉酱。你每以饱学自傲,怕是遗漏了《中庸》,回去好好补课吧,仔细琢磨琢磨,‘慎独’二字何意。”胡杨心里不乏纠结,学着《苏三起解》的念白道:“我的命好苦啊——”模仿的惟妙惟肖,逗得蓝欣捧腹,电话里还夹杂着陶雅雯的笑语:“看你把人家欺负的,都成苏三了。”蓝欣道:“别人想当苏三还当不上呢。”旋说声白啪的挂了电话,胡杨听的清楚,只当这会儿没长耳朵,怕金明宇也提前下班,赶紧给他打电话,说了蓝欣的意思。果如胡杨所料,金明宇呵呵说我媳妇就免了,还是本“觉主”自己去吧。金明宇跟父母住对门,一天三顿饭都在父母家吃,无事可做,不是看小说就是睡觉,刘徵便送了他“觉主”的雅号。
王志文的小伎俩失败后,跟胡杨相安无事,眼睛只盯着陈曦。可陈曦坐在陈霞的内侧,想不落嫌疑的打量,最好的办法是跟陈霞没话找话。今晚胡杨回家早,没碰上陈曦,也没碰上王志文,碰上的是市报社晚报部主任胡忠安,还有国旅的导游赵雅芳,别看她平时坐车一贯低调,不言不语,但她的包可不低调,——LV,世界名包,据说要几万元才买得下来。胡杨正在筹办模拟导游大赛,想请她去当评委,义务的,她笑笑答应了,说就当为朋友帮忙。还有邵艺,邵艺是纺织局的宣传科长,兼着《中国纺织报》的编辑和记者,胡杨拜读过他的文章,不过沽名钓誉。头班车里,胡杨最敬佩的人是胡忠安,胡忠安是个真正做学问的人。中国的媒体人,基本上可以两分,一类把文字当成交换的筹码,换吃喝、换钱、换社会名声。这类人自称骚人墨客,准确称谓是文字掮客。还有一类人,就是胡忠安这样潜心研究学问的人,这类人统称是学者。到目前为止,胡忠安已经发表了两部专著,一部是研究契丹文化的,一部是研究满族民俗文化的。但很少有人知道,二十年前他曾是知青,后来当矿工。有缘千里来相会,胡杨的家跟胡忠安的家相距只有五十米,二人都姓胡,又都是锡伯族,据胡杨所知,偌大的填海市,锡伯族只有三人,还有一个在环卫局,叫胡卫华,是女性,跟胡杨同龄,但按家谱排比胡杨小一辈,胡忠安也认识胡卫华,三人在一起聚过。锡伯族是个小民族,国家允许改民族之前,只有七万多人,胡杨当然不是狭隘的民族主义,但毕竟血脉相连,胡忠安也是这样,跟胡杨有一家人的感觉。锡伯族自古弯弓盘马,喜欢读书的人并不多,而胡杨和胡忠安这两个喜欢读书的锡伯族人,在茫茫人海中,就那么神奇的巧遇了。
胡杨跟胡忠安都在海河大桥上下车,下车后胡杨要去农贸市场买菜,没跟他同行。买菜回来的时候,蓝欣正在家里收拾屋子,她中午回来把家弄得有点乱,怕金明宇看见笑话。一见胡杨进门就满脸苦相,胡杨问怎么了,这么不高兴?“你看,刚才收拾屋子不小心,把手表碰地上了,现在都不走了。”说话间,把手表递给胡杨:“明天你快找地方给我修修。”胡杨顺手把自己的手表从腕子上摘下来戴到她的手腕上。表是警校毕业那年大姐夫送的,大罗马,也算是名表。大姐夫是胡杨家乡百货公司的调度。蓝欣的表是日本西铁城,胡杨道:“修也没什么意义,你就戴我的吧,我买不起钻石,就把这块表送你吧。”按常理,都是妻子送丈夫手表,蓝欣既感慨又感激:“你别这么说,咱家房子和家里的东西,都是你花的钱。”虽然只是两句话,胡杨心里比蓝欣送他手表还感动,搂着她深情的吻了一下。还想再吻的时候,门铃响了,赶忙分开,打开门是金明宇,果然没带妻儿,带着的是一瓶酒,老白汾酒。进门先大笑着跟蓝欣打招呼:“嫂子,又给你捣乱来了。”蓝欣往客厅让着笑道:“你跟胡杨是铁兄弟,我欢迎还来不及呢。”跟着又问:“你咋没把刘徵带来呀?”“她不爱凑热闹。”金明宇哈哈笑着隐瞒实情。随手把带来的酒放茶几上,冲胡杨笑道:“你最爱喝的,我给你带来了。”胡杨挠挠头,才想起来,的确跟他说过,具体什么时间忘了,但还记得金明宇那次说他喜欢杜康的味道。
这晚二人喝得兴起,一瓶老白汾没够,又开了一瓶填海白干,没喝完。但金明宇走后胡杨辗转反侧睡不着,蓝欣被他弄的烦,说你烙饼呢咋的,这床也不热呀。胡杨心里不想说但被酒精弄得嘴吧不牢,有选择的说了中午金明宇试探他的事,蓝欣用鼻子嗯哼几下,说傻子,跟人家学着点,别见谁都当亲戚。旋翻身睡去。
六月八号那天下午,胡杨突然接到项明的电话,声音慵懒:“人在单位,旅途疲倦,实在是不愿动弹,劳烦您自己过来取荔枝吧。”项明说话一贯彬彬有礼,跟谁都称“您”。胡杨大喜,赶紧骑着车子过去。荔枝用一个小竹楼装着,项明笑着道:“按钱数买的,有斤有两。”“很好很好。”胡杨忙不迭道。项明在公司的实职是人事科干事,跟胡杨大致上属于两类人,但能互补,他不喜欢看高深的书籍,但喜欢阅读含有生活哲理的文字,恰到好处的说出来让人佩服。项明对团的工作比较热心,尤其喜欢跟团干部交往,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算他共有十位委员:中行团总支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徐子川。建行团总支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朱晓曦。工行团委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刘威。人行团支部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林秋实。农行团总支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白陆峰。保险公司团总支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项明。工商局团委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华云龙。政府招待处团总支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夏琳。燕京饭店团委书记兼市直机关团工委委员乔依依。其余八位委员跟他都有很深的私谊,跟华云龙、徐子川关系较近,但跟夏琳走动的更勤。
委员们第一次聚会是欢送胡杨的前任刘立志,但半年过去后,一直没人张罗。项明有意把话题往那次聚会上靠拢,说立志在时经常组织大家聚。潜台词分明是提醒胡杨,你这书记当得有点不称职。胡杨也不是糊涂人,马上跟进配合,表示歉意:“都怪我粗心,让我给疏忽了。”项明马上道:“哎哟胡杨,您可别多心,我就是顺嘴说一句。”神情特别诚恳。胡杨心道:“你别蒙我,‘我没你强多了’,这点道理我懂。”“我没你强多了”是工委纪工委书记常世杰惯用的病句,前半句是“千万别夸我”。想着也假装诚恳道:“不不,项明,是你想多了,其实我一直有这个想法,但每天一忙起来,就给忘了。”“可不嘛,”项明马上道:“我也常犯这毛病,有的事,晚上睡觉时想着,早晨上班路上也想着,嘿,到单位一忙起来,扔脖子后去了。”胡杨笑着接茬道:“这次咱俩谁也别扔脖子后去,”说话时算计了一下时间和饭店道:“就后天中午,咱们聚聚,八面楼。”项明迅疾道:“那我发通知。”“那太感谢了。”胡杨才说罢,想起了餐费的问题,上次说是大家聚会,实际上是欢送刘立志,餐费采取的是AA制,这次自己是主角,总得做一次东,张嘴道:“这次我请。”“那多不好意思,”项明马上道。“要不还AA制吧。”“不不,”胡杨干脆的摆手拒绝。“就我请。”项明眼中随即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一骑红尘妃子笑,只因知是荔枝来。这晚蓝欣大饱口福,吃了至少有五斤,胡杨不得不制止:“老婆,咱还是悠着劲吃吧,不是心疼钱,是这玩意不好买。”说着往出端,蓝欣不甘罢休,伸手又从盆里抢了一把,咯咯笑个不停。奈何好景不长,一会儿胡杨说了后天请客的事,讥笑项明班门弄斧,自以为精明过人,其实张嘴就是破腚。话没说完蓝欣已火冒三丈,骂胡杨是冤大头,明知是坑也往里跳,居然还有阿Q的自豪感。语未竟,抬脚踢翻了边上的椅子,胡杨吓的心都快蹦了出来,不是怕她动手,是怕孩子受不起,抱住她说息怒息怒,夫人息怒,退一步海阔天空,忍一忍风平浪静。但蓝欣哪里忍的住,指着胡杨的鼻子破口大骂:“猪往坑里跳,是坑里有吃的;你往坑里跳,是去当冤大头。就你这智商,还想被人尊敬,下辈子都不可能。”胡杨只恨自己嘴欠,但求息事宁人,不住个的掌嘴自黑,“我250,只配当冤大头,不配被尊重。”但蓝欣不依不饶,直骂到哈欠连天才罢休。
没有爱情的婚姻真不如入土为安,无论哪一方其实都很痛苦,而蓝欣的喜怒无常,恰好揭示了她内心的煎熬和纠结,想离没勇气,想过没感觉。好在她遇到的是经历过千锤万凿的胡杨,忍天下所不能忍,一觉醒来只当什么也没发生,吃过饭上班去,临走还不忘给她个拥抱,叮嘱她中午好好睡一觉。蓝欣明知这不是爱,但昨晚宣泄的彻底,叹气说你走吧,昨晚是我不好,对不起。
据说,女孩子都喜欢听男孩子讲述不幸的经历,胡杨的不幸经历,就是他的童年,皮鞭加棍棒如一日三餐,无论闪避还是反抗,总免不了血肉模糊。苏珊娜听的泪水涟涟,后边的一句话,让胡杨终生思念:“杨,我喜欢你。”第二次是讲给乔依依,他随意的讲,乔依依随意的听,在欢乐的气氛中,苦难摇身一变就成了下酒的笑料,“苦难出诗人,你写诗吗?”跟着是乔依依清脆的笑声。“我做的诗,路数跟汪国真不同。”胡杨的笑容像杯中酒,无色,味道却不错。“是吗,可不可以让我听听?”乔依依只是抿嘴喝酒,说话时才张开那么一点点。
若不能给她爱
又何必让她 苦苦等待
等待 是致命的伤害
若不能长相守
又何必让她 苦苦淹留
淹留 是苦涩的酒
我放手了 亲爱的
这是我送你的
最后一句
徐子川拍着桌子大声嘿嘿:“胡书记,咱这是喝酒,不是文学研讨会。”徐子川是红脸大汉,胡子大概三天才刮一次,看上去那嘴巴和下颚就像熟食店里出售的没有刮净的酱猪脸,接吻时,真不知女朋友是从何处下口。朱晓曦一直正襟危坐着,喝酒也是这个姿势,突然站起来,端着茶壶过来,给胡杨象征性的添了一点茶水,之后就站在胡杨身后,捧壶道:“把酒言诗,美事一桩,不妨多来几首,我给您当秘书,别着急,讲累了就喝口茶水,我随时给您倒。”唇角是一丝不屑。白陆峰趁火打劫:“哎,晓曦,你这才叫会办事,体谅人心,符合圣意。”白陆峰的眼珠子如果能安安稳稳,算得上标准的美男,无论是五官的形状,还是五官搭配的位置,都恰到好处,皮肤的细嫩则更不用说,但那眼珠子滴溜乱转,人的形象为之一变,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满肚子鬼主意善于挑事制造祸端的人,他要么不说话,要么,用老百姓的土话说,放屁掺沙子,——连讽刺带打击。说白了,他们根本就没瞧得起胡杨,一个臭当兵的,也敢到这里找便宜 。
项明也当过兵,跟胡杨属于天然盟友,感念胡杨请客,冲白陆峰道:“陆峰,别整事儿好不。”项明跟白陆峰的妻子是高中同学,当初还谈过一段,二人尽管心照不宣,但每个人心里总有些想法,尤其是白陆峰,看项明的眼光多多少少有些抽象,仿佛要从项明的表情中概括总结出点当年的东西来,满脸堆笑道:“项明,不是我挑你眼,每次咱俩在一个酒桌上遇见,你准定要投我的反对票,让我一直揣摩不透你到底啥意思?莫非你要跟我对着干一辈子不成?”项明反唇相讥:“陆峰,我刚劝你别跟人家胡书记整事儿,你这就开始跟我整事儿了。”刘威也是转业干部出身,也喜欢美女,拍着桌子道:“别捣乱,我喜欢听。”脸随后转向胡杨:“胡书记,你就当他们都是文盲。”
乔依依只笑不语。酒过数巡夏琳道:“胡书记,您这病还挺严重,要不要找个医生看看。”言外之意是讽刺胡杨害了相思病,打乔依依主意。乔依依按住壶,眼光在桌上流转:“瞧瞧,您白费心思了不,以后多长个心眼,只准备酒即可,其它繁文缛节,该免的就免,我们都是牛,您不用带着琴来,带着人民币来就行了。”胡杨正堵着心,像吃了一盒顺气丸,精神为之一震,再看去:虽为粉黛颜色,却是清流人物。接过话茬便道:“乔书记,谢谢您的提醒,以后请他们的时候,只带钱就行了;请您的时候,既带钱又带琴。”乔依依白净的胭脂脸上突然泛出淡淡的腮红,晃着纤细的手指,浅浅笑道:“我可没那么大的面子哟。”眼中有腼腆也有娇羞。
夏琳的酒跟着喷出来:“有缘千里来相会。”可是她并非有幽默感的人,明明是为了逗趣,神情却格外正统,仿佛胡杨跟乔依依之间真有问题,林秋实那会儿正抓着鸡翅啃,眼光随即投过来,隆重的把胡杨和乔依依光顾了一遍。华云龙也热衷于玩弄别人的隐私,隔着江燕跟夏琳挤眼:“你干吗要说破呢,让他们俩慢慢折腾多好玩。”华云龙是个小眼睛男人,一挤眼只剩下两撇眼毛,蠕动着,仿佛两条松毛虫趴在脸上。江燕人在花季,不想被精神污染,捂着耳朵抗议。江燕纯属编外,委员里没她的名字,但跟刘立志是乡亲,恶狗守门有人必叫。等于给胡杨提了个醒,照过去方针办,小不忍则乱大谋。
乔依依却不计较他们的话,大方的把酒端起来,跟胡杨道:“既然都这么说,咱俩就别装着了,来,喝上一个,别让大家失望。”胡杨举杯配合道:“今生难得有你,谁理会前路无尽恶兆。”假作真时真亦假,真作假是假成真,语毕,跟乔依依碰杯,一饮而尽。
这会儿项明也在跟夏琳碰着杯,他俩挨着坐,是一同来的,坐下后更多的时间里,是他们俩说话,偶尔才参与几句其他人之间的对话,之后又是他们俩聊。他们俩谈论的内容,大多跟生活有关,诸如做饭,穿衣服、养花、外出旅游等。他们都属于情绪波动很小的人,特别是夏琳,不笑的时候,笑容也停留在脸上,似花期很长的花朵,既不绚烂无比,也不无所作为。项明的笑容,给人一种禅的联想,如雪天捂着手炉,不很热也不至于凉透。
林秋实跟刘威、白陆峰毗邻而坐,都是银行口的,说的都是喝酒的事情,哪哪天跟谁喝的,喝了多少,谁人励酒弥心,谁人提壶灌顶,谁人茅塞顿开扶头一盏怎生无,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却在抱着路灯吐。
徐子川仿佛是个特例,他本是银行的人,却跟华云龙聊的非常投机,基本不参与林秋实、刘威、白陆峰三人的话题。朱晓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,更多时候是在跟胡杨说话,谈论的话题基本都跟共青团工作有关。
开始时胡杨还担心,人家十人哥长妹短,俨然是个密不透风的小团队,而自己尽管是书记,做东,着实是个圈外人,这会儿终于看出了些门道,刘立志属下的小团队,内部也分成多个版块。而乔依依显然是独立大队,正如她的美质,无需用其她女性反衬,到哪里都能一枝独秀。乔依依绝对是理想的女朋友,有见识,有性情,气质和相貌称得上大家闺秀,能与她同桌,胡杨觉得这顿饭并不失自己的尊严,自信跟她的友谊将会突飞猛进,也没准……当他想到这里,心突然渗出一丝羞赧,再看乔依依的时候,脸不自主的发烫。这会儿服务员又来上菜,菜道在徐子川和华云龙之间,华云龙夹着烟,胳膊伸在外,服务员怕烫着自己,端着菜不敢近前,胡杨看了打嗝,自喉咙里干咳,“嗯赫!嗯赫!”乔依依挥手驱散眼前飘来的烟雾,“男士们能不能把烟掐了,”华云龙眼光不怀好意的飘来,乔依依早把嘴努向他身后,华云龙回头看去,服务员正看着他笑,笑的像温吞水,赶紧回身把烟掐了。
项明不吸烟,又不好意思反对别人,暗自佩服乔依依的聪敏,悄悄的冲她竖了下拇指。胡杨吸烟,但跟不吸烟人同桌,却憋得住。酒桌上派系林立,没有统一的话题,这也许正是共青团的最大特色,朱晓曦衣冠楚楚,早已跟胡杨达成共识,“以后相互帮忙。”至于他前边的话:“相见恨晚。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。这顿饭到此胡杨已有三大收获,第一、结识了,不,严格的说是与乔依依相遇相知,弱水三千能取一瓢便已足够,不必相欢于枕畔,只求虽知未足报,交情通意心和谐。第二、征服了朱晓曦。第三、有些人你永远不必问。后面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,把酒言欢,照例称好而已。林秋实耳大招风,已有三分醉意,那会儿听徐子川说人行的风凉话,满脸鄙厌,同时丢过去一句冷话:“别太自以为是。”夏琳只嫌徐子川邋遢,但并不讨厌,想助他一臂之力,却被项明用眼色制止。项明的眼色好像是想印证一个真理:朋友在精不在多。
最后是一番混乱的敬酒,服务员抄手在一边笑,看男人们酒后无德丑态百出,想必她早已习以为常。乔依依忙里偷闲,不忘跟胡杨哈喇几句,“今天你点的菜不错,都是我最爱吃的。”“是吗?”胡杨笑道,“那以后请你就照今天的来。”“别的呀,再好的东西,老吃也没了味道。”乔依依咯咯笑道。
乔依依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受过专业培训,在电话里交谈,以气裹声,莎莎的,充满磁性,很甜、很柔嫩、很温馨,跟邮电局的接线员一模一样。胡杨第一次电话打给她的时候,一句:“您好,这里是燕京饭店。”胡杨几乎怀疑自己找错了人,随之道:“请给我转接乔依依部长电话。”对方马上道:“请问您是哪位,我就是乔依依。”“啊,”胡杨脱口惊道:“怎么,您就是……”“是的,”乔依依微笑道:“请问您是……”
“我是市直机关团工委胡杨,”胡杨话未说完,乔依依咯咯笑了,极含蓄道:“真对不起了,胡书记,早就想去向您汇报一下工作情况,但这几天委实工作太忙,抽不出身来,望您多多见谅。”“您不用客气,”胡杨开门见山道,“明天中午,在美食家给老书记立志践行,您要是能抽出空闲,欢迎出席,不过是AA制的,每人二十元。”“胡书记,谢谢您的邀请,我一定准时出席。”乔依依对着电话说话的时候,外边进来个人,捂着话筒说道“您稍等,我这儿接个电话。”胡杨还是听见了,笑道:“您忙吧,乔书记,不打扰您了。”随之道再见,乔依依亦道再见,双方几乎是同时挂断了电话。那声音让胡杨萦绕脑际,但那次是一面风情,而今再聚首,两心相知。晚上回家的路上,心情无限好,脱口吟出刘廷玑的绝句:“扶鸠笑入鸳帏里,一树梨花压海棠。”以往他想到的句子要么是“雪作肌肤玉作容,不将妖艳嫁东风”,要么是“云满衣裳月满身,轻盈归步过流尘”。金明宇颇为诧异,用肘关节碰了他一下,笑道:“书记,这可不像你的一贯风格呀。”胡杨下意识的红了脸,悄声道:“就想想,不算犯罪,顶多是精神贪污。”
作者简介:安庆仁,男,锡伯族,1962年出生于内蒙古通辽市,警校毕业,1992年转业后从事共青团达十年之久,现已退休。截至目前,累计有千余万字,见诸国内报刊及网络媒体。著有《经济哲学》。